一个人的独立媒体——对话虚无主义时代的理想主义狂人

(泡泡特约)Tim Marlowe 或许这也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但基本无关紧要了,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就如同他使用过的其他名字那样。

“名字真的很重要吗?”他说。当每个人都在为自我营销而拼命时,Tim 仍然信任思想本身的光彩比一个特定的标示更加可贵。Tim 使用过上百个完全不同的笔名,发表过他自己都数不清的文章,被很多媒体转载,但他从来不是名人,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名字能真正代表他的全部思想。

当我准备写这篇文章时,Tim 叮嘱我,“请不要包含宣传性信息”,我答应了,于是本文不会显示Tim所服务的独立媒体的名称。我们关注的是这位理想主义狂人的内心世界。

Q:我觉得这是一种叛逆。可以这样理解吗?在一片发疯的炒作中采取“与众不同”的路线,你是用行动在抵制自我营销

Tim:可以这样理解,但不完全是叛逆,自我营销是互联网媒介造就的时代气氛,但同时也是个人选择,我依旧相信这个时代里还有很多人不追求名利,虽然他们有可能与我做着不同的工作,也许有着不同的个人理由。我的理由是,不希望自己被权势和金钱绑架,如果你出名,就必然会被商业和政治瞄准我见过太多名人的光环被权势所利用,最终失去了自己。

Q:在中国,知名度是党产。

Tim:我听说过,这在很多国家都不奇怪,也是为什么人们一直在强调媒体、知识分子和公民社会的独立性,一个你的脑子还是不是你的脑子的问题,虽然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他们正在失去独立和自由。

Q:这也是你坚持独立媒体的原因?一个人坚持五年?

Tim:是的。假新闻正在盛行,虽然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学会了造假,但互联网让虚假得以获得更大范围的影响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媒体”和“宣传”的界限愈加模糊,而读者的判断力至今普遍没能适应这个真伪难辨的纷杂世界,商业化媒体被身后的商业巨头所控制,而政府管制的媒体早已失去了媒体的全部价值,彻底变成了宣传机器。商业巨头和政府把控了绝大部分资源,在谋生的需求之下,业内很多人屈服于现实,导致新闻业整体正在被极速扭曲

判断一个媒体是否能做到真正的独立要看它的资金来源,他们中很多不过是打着独立媒体的旗号为投资人背后的政治靠山代言。

Q: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完成维系一个独立媒体平台运作的全部任务,而且持续五年之久,你还会坚持下去是吧?你的动力是什么?我觉得应该不是金钱。

Tim:我现在没有收入,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希望把平台变成摇钱树。曾经很多人问我过这个问题,尤其是在我失业之后。我说自己不会急于考虑,因为那将意味着有可能被迫出卖原则,如果吸引资助和坚持公正的新闻原则可以轻而易举的兼得,这个世界就不需要强调媒体的独立性了。

至于动力,只是一种作为新闻人的责任感,这是原因之一,没什么特别,这种责任感一直在绝大多数新闻人心目中留存着,只是很多人在维生的压力下选择了妥协,我没有。

我做过八年媒体,国家通讯社和商业媒体都做过,最终辞职,因为无法苟同某些丧失原则性的逐利追求。我的道德观不允许为利益而撒谎,不允许有失道义的伪善。我不相信新闻业注定衰落,虽然这个领域的悲观情绪已经很浓厚了,我在试着改变它。

Q:你指的悲观是什么?

Tim:比如对金钱利益的追求。如今它几乎是很多人的全部理想。当一种新的工作模式出现时,人们最关心的是它的收益如何,而不是它能为社会带来什么。这一价值观的覆盖面非常广泛,当然也包括媒体,这就令很多人尤其是新入行的人,更加专注于个人利益的索取,甚至不惜违反规则行事。

当有人以“不做有偿新闻”为荣的时候,意味着这个行业的生态已经恶化到足够程度。其卑劣不亚于一个独裁者为了“尚且没有百姓被饿死”而感到骄傲。

Q:在中国,一直以来很多网络媒体使用点击量和稿酬挂勾的分配模式。我对此深感困惑。

Tim:这是在刺激流量经济,用金钱鼓励数据造假、收买支持的行为,以及平庸的大众化的认知。电影业对票房的信仰滋生出同样的东西,当一个垃圾作品通过票房数据造假、病毒式营销和炒作,成为所谓的成功案例后,会带动更多的创作以垃圾为标准出现。

中国没什么特殊的,这是互联网滋生的一种经济模式,互联网没有国界,这些现象在很多国家都存在。

Q:中国特殊论在中国很流行。

Tim:我不知道它来自什么,但显然人类一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美国特殊论你一定熟悉,美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美国人不需要太过关注“其他国家”的事务。在棱镜门出现之前,来自政府的非法监控一直被美国人认为是“其他国家的事”。还是那句话,这是数字时代,并且所有人都在互联网上,技术是没有国界的,我们共享着同一个人类“文明”。

Q:中国特殊论和美国特殊论不太一样,前者倾向于拒绝其他国家的经验借鉴,拒绝联合,以及就此滋生了严重的虚无主义。

Tim:我本人对经验借鉴兴趣不大,我们应该发展出适合自己的方式,结合地域、民风、资源等方面的优势,最大程度地发挥创造力,那将获得最适合的方式。但拒绝联合是严重的问题,互联网给了联合前所未有的便利,不论是智力上的还是行动上的。这个时代已经抛弃了很多传统的运作方式,保守不仅仅是落伍,已经变成了一种障碍。

Q:说到联合,你遇到过什么困境吗?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帮手?或者是从来没想找过?我是在说,一个人完成的媒体平台难免会带有个人偏好。

Tim:是这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偏好,我在尽力避免这种状况,如果新闻原则可以完整实现,一个人也能保证新闻的公正性。

并不是没有寻找过合伙人,愿意帮忙的朋友还是有的,但由于长期没有资金支持,大家的工作疲惫不堪。而且时间一长,很多人不是想要钱就是想要名利,都是基本人性没什么错的,我理解这些,但自己无法提供,只能眼见着大家失望地离开。

Q:这是你遇到的最大困境吗?

Tim:不是。最大的困境是不被理解。就像你在某个无神论至上的社会里拥有某种信仰,你可能会被认为是怪胎、别有用心或者言行不一。同样,在充斥着物质和虚无主义的社会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行动会被认为是宣传性的虚伪。很多人怀疑我有隐蔽的酬劳,而且“价格不菲”,我真的希望他们说的是事实(笑)。不被理解就很难找到合作。我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工作,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不过目前看来还无法实现。

另一种不被理解是来自读者。就如媒体喜欢邀请名人发言,谈论对新闻热点的思考,并不在意他们所言是否充分和恰当,读者也喜欢给一个日渐显露头角的新闻平台揣摩出一个“背景”,似乎没有背景的平台不合乎所谓的生存哲学?就如你所知道的,一则消息无法涵盖左中右各方的阅读品味,要想清晰地阐述一个事实也无法做到这点,人们喜欢抓住一些细节来揣测你的立场或动机,公正性和公信力都需要持久的磨合。好在信心我还是有的。

Q:关于意识形态的众口难调,能举个例子吗?

Tim:比如这篇报道,Facebook 的算法屏蔽掉很多右翼的新闻和言论,哪怕它们是真实和准确的。完全可以预见,转发该消息的人基本都是右翼,这也就令大众对硅谷巨头的审查的理解被框定在不同的维度里,如果没有能做到独立公正的媒体平台为此发声的话。

这显然违背了互联网的信息自由的原则。当下国际政治环境的两极分化已经达到了历史上的峰值,意识形态被高度突出,成为人们自我表达自我诠释的一种媒介,互联网巨头也在通过刺激人们的偏见制造舆论冲突以增加参与度。其实很多媒体也是这么做的。

众所周知,一些综合媒体的网站不是中立的,他们会使用算法来根据首席执行官的某种不透明的偏好忽略一些特定消息,并强调另一些(比如杰克和扎克伯格)。你用RSS订阅就不会发生这种状况。可惜社交需求量太高了,RSS正在逐渐式微。

Q:做中文新闻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人们喜欢根据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谈论中国的弊端来定位他的立场。比如我们关心人权问题,关心隐私侵犯、言论自由和互联网审查,如果我被认为过多谈论“其他国家”的相关问题,中文读者就会认为我的立场有错。尤其是美国,中国读者视美国为偶像的存在,来自于中国当局的反美意识形态,它在民间尤其是民主派范围内形成了一种偏激的论调,批评美国的中国人会被视为政府的簇拥。比如关塔那摩的人权问题,在中国几乎看不到有人提及。你如何评价这种现象?它属于自闭吗?

Tim:这完全背离了关注人权的声明。仿佛在说,自己国家的人权是人权,其他国家的人权就不是人权,很荒唐。我不反对使用相关性来促进理解,比如被巴林政府判处五年徒刑的异议人士 Rajab。Rajab是著名人权活动家、巴林人权中心主席。由于在Twitter上批评海湾王国在也门战争中的作用而被判刑,目前已服刑两年。这是互联网言论罪,性质上与中国的浦志强案完全一样,中文平台可以使用浦志强案做关联来吸引更多的思考。

曾经一个玩笑说“全世界最爱美国的人都在中国”,看起来一点不假。我注意过你曾经翻译了一则消息,关于德国新建的社会信用评级系统,这是严重侵犯公民隐私的,但你使用的是中国的例子,说德国在模仿中国,这不是事实,最早使用这种系统的是美国,也就是说中国是在模仿美国。

Q:但我不能这样说,就如你所知道的,中文读者会在很大程度上错误理解它的含义。

Tim:这就是问题所在。当我们面对事实的时候,很难同时让所有读者接收到事实本身的价值。我喜欢美国哲学家 Ayn Rand 的一句话:the truth is not for all men but only for those who seek it.(真相不是给所有人的,只限于那些寻求它的人)。但作为媒体的我们,需要让自己在最大程度上尊重事实,呈现真相。

Q:我本人也不喜欢高举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很局限的东西,尤其是当你站在事实面前。曝光真相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们倾向于信任那些能让自己的立场和认知得以彰显的东西,而不是寻找真相,他们想要保持某种快乐。真相在人类事务中很少是重要的,但只有真相才能打破权力的虚伪,让人民看清自己的处境,让民主得以切实的完成但我们不得不置身互联网,不得不接受这种或那种数字巨头的压制,Facebook不是唯一的审查员。

Tim:我们都有能力相信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是不真实的,但当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时候,又会不择手段地扭曲事实,以表明自己是对的(笑)。

互联网让审查变得更容易,只要轻点鼠标就能删除真相,网络监视私人信息的方式让第三帝国兴奋不已。而那些某种权势不希望公开的信息正是当权者的弱点,公开他们就是传媒的职责所在,如果媒体不能履行公开性的负责任的新闻理想,民主就无法运转。提高人们推理和决策的能力,就是举报、激进主义和调查性新闻的目的。

知和识决定了你的人格,任何国家都无法剥夺你的人格。国家无权赐予正义,正义不是权力的施舍,正相反正义能得以维系就是对权力的约束。媒体的义务就是让权力不能控制信息,这样才能保护人民大众的判断力。

新闻曾经的一大特点就是只摆事实,让读者获取事实然后自行判断,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新闻人变得夸夸其谈,总是想告诉读者应该如何思考那些信息,却很少有问为什么大众的思路要接受那少数几个人的指点?然而读者却逐渐变懒了,等待着媒体的主动“解说”,这是很糟糕的局面,尤其是那些背后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政治派系支撑的媒体,你不是在了解世界,而是在被灌输意识形态。

Q:我一直认为新闻人应该有黑客那种无政府主义的态度,我觉得你很像一个黑客,各种化名、笔名,躲在深深的幕后,行动就是身份,知识就是面孔

Tim:这是我的荣耀。虽然我比黑客还差得很多。黑客的政治觉悟比很多知识分子都高,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他们知道的太多了。知识分子只能通过被公开的消息了解政治,而公开的过程中注定会遇到N个过滤器,有政治性的筛选也有商业性的,最终被看到的只是某些人认为可以被看到的东西,这些人就是部分权势。而公开消息对黑客来说只是个可选的索引,他们可以顺藤摸瓜了解到更多真实的东西。

有意思的是,如今黑客这个名词被污染,很大程度上也是媒体造成的。真正的黑客既不偷钱也不作恶,偷钱的是cracker,黑客只是技术高手,而且很正义,加密运动的开创者、那些 cypherpunks 先驱都是黑客。他们不会为任何政权服务,媒体使用的“政府操控的黑客”这是个伪概念。

Q:中国的黑客或者是民间高技术人士大多被政府吸纳了,他们为政府工作,获取昂贵的酬劳。

Tim:很多国家都有网络作战部队,这是数字时代新冷战的主力军,但这些人已经不是黑客了,而是 cracker,他们的任务是攻击和破坏,背离了黑客的原则。真正的黑客信条是用公开信息保护隐私信息,针对权势而不是弱小。就如 Julian Assange 的名言:privacy for theweak and transparency for the powerful.

亚洲黑客和欧美不一样在于阶层,欧美黑客基本都是社会底层,举报 Manning 的国际著名黑客 Adrian Lamo 就是个无家可归者,但在亚洲,黑客大多是精英、至少中产。他们的政治观察角度不一样,行为选择也很可能不同。这是欧美和亚洲技术在此很难联合的主要原因之一。

Q:很有趣。媒体如果能和黑客合作将会诞生什么?

Tim:早已诞生了。John Young 的 “Cryptome.org”创立于1996年,那是Wikileaks的一个雏形,著名怪人 Young 是 Julian Assange 的精神偶像,Cryptome 在黑客信条的基础上曝光所有政权隐藏的信息,只要具备撼动权力关系的价值,Young从不拒绝发表,而且自创立至今,没有删除过任何电子出版物,哪怕是在各种权势的强制压力之下。他一直过着隐蔽的生活,各路间谍机构常年追踪他。

Cryptome 的最大价值是彻底消除了我们上面所讲的在信息公开过程中被安置的N层过滤器,信息从举报人手里直接端出来,至于对这些信息如何理解、使用和在此基础上建立行动,全部交给读者处理。在我看来这就是新闻原则和价值的最大化。

Q:就像健康指导鼓励食用天然食材,保存全部营养价值.

Tim:对。媒体不应该对信息多度加工。Young 开创了一种社会前进的模式,让媒体为观察者负责,让权力机构可以被观察,打破政府和权势对信息的垄断,这是新闻伦理所在。互联网提供了全球协作的机会,信息不该再被某些“中心”所继续霸占。

Q:我们正在组织相关稿件,很高兴获得你的意见。

Tim:希望你们能继续做出优秀的评论和分析。政治事业极其复杂,正如我们前面所讲,个人追求的重点不同,很难用一则信息集中大多数人的目光,但并不意味着信息-真相本身的价值被削弱了,并不是,真相的价值就是真相,被削弱的只是你对关注度的追求,这种追求一定要限制,否则它注定拖后腿。

媒体最应该坚守价值观。就如 Snowden 所说:You shouldn’t change your behavior because a government agency somewhere is doing the wrong thing. If we sacrifice our values because we’re afraid, we don’t care about those values very much.

Q:我已经尽力避免了,经常遗憾于不被理解。

Tim:不用遗憾。别人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影响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Q:我喜欢这句话。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Tim:我看到了你们对新闻自由、对民主纯正的维护,这让我感觉我们可能是一路人。

我们是。感谢 Tim Marlowe 给了我们对话的机会,我希望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一篇人物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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