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中国

(泡泡特约)接近闹市区时车子开始减速,窗外的街景也清晰起来,以红黄为主色调的中餐馆的招牌鳞次节比,大多是重口味的川菜和鲁菜。“这里是华人聚集区”,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指着窗外说,眼角溢出一丝难解的笑容。

他叫C,留学来这边已经三年多了。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今天第一次见面。他似乎很健谈,至少在网上和刚才在高速公路上时都是如此,他说自己正在申请政治避难,读了一个硕士没心情再读第二个,找不到工作就只能通过难民身份留下来。

车速更慢了,窗外陆续有行人看向我们,像在揣摩一只贸然闯入陌生林区的稀有动物。他断掉了方才的滔滔不绝,神色稍显紧张,双手抠在方向盘上,凝视前方。我摇开车窗,立刻便有江浙一带的口音飘了进来,偶尔也能听到几句广东话。

“他们已经订好位子了,你先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到,你就跟老板报老陈的名字”,C嘱咐我说。老陈似乎在此地有些头脸,我虽然没见过,倒也早有耳闻,据说举着老陈的名字在这一代吃饭能打折。我一直以为那是个笑话。

这家中餐馆还是不错的,干净整洁,除了墙上那张写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福字挂饰之外。老板看起来很热情,甚至热情得有点儿潜台词太多了,有点费解。

“中国”的浓缩版

坐定后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C僵硬的表情依旧没有松弛下来。“我不常来这边。要是给我说,直接去家里吃,我很烦听到这些中文”,他摆着手,操着一口与周边截然不同的纯正京腔儿。

C家在北京是中产偏上,两代长辈都在体制内谋职,用他的话说是“跟体制沾边儿,也没摊上多少实惠”。不过为什么要申请难民呢?一来有望投资移民,二来凭他的专业也比较容易技术移民,却偏选了这么一条难走的路。

他摇摇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做决定,还是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就是说,你家里不知道申请难民这件事?“怎么可能让家里知道?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光宗耀祖呢”,他说。

C告诉我,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包办一切的,就连出来留学也是爹妈在朋友饭局上跟别人比出来的决定,“就像你所知道的,这些中老年坐在一起光剩下比孩子了。一桌饭局上要是有俩孩子在国外的爹妈,其余人基本就没脸再吃了”,他呵呵着,“你支人拿孩子当附属物,跟皮带手表一样,是摆出来较量层次的。你支家庭就是整个社会的微缩版,体制什么样,体制内家长就什么样”。

他有着一套与众不同的措辞习惯,倒也容易听懂,因为有规律:名词前加上一个“你”字,代表的是不被认可的东西,如你支,指的就是中国;相反,名词前加上一个“我”字,代表的是被认同的东西。从我们开始交流那天起直到现在,我只听到过一种加了“我”字的名词,就是脚下这片西方土地的国名。

“为什么申请难民?还不是因为对找工作没信心呗。我不敢说华人找工作难,你们这种爱较真儿的媒体人肯定跟我要数据,这个真没有,可眼见着身边人大多碰壁,再加上对自己的学识缺乏底气,要想留下来就只能通过难民一条路了”,他说。他嘲笑西方媒体如今还在叨念作弊代考现象,其实混文凭早已成为一种流行亚文化,没什么新奇的,“出来念书的家里都有点钱,留学就是镀金,他们早晚会回去,混文凭是顺理成章。不过如今打准主意回去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支海归早已不如十年前那般值钱,还不如在这边开Uber赚得多。而且这帮人的自我估值也已经不能再在你支找工作混工资了,都是憋着一步登入上等阶层的那种心气儿,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觉得他已经够上等阶层了,新买的高档汽车、一身名牌休闲装,拍在桌子上的手机是苹果一周前才刚上市的新款。说到这儿,他露出一种五味杂陈的表情,那是自傲和哀伤混杂在一起的东西。他告诉我,其实心底还有些许犹豫,一边是终于能彻底摆脱家庭的地狱式管制的兴奋,另一边则是已经无法再回国、加上父母将不能前来探望的骨肉分离之痛。

“说实在话,钱方面我家里从来没含糊过,只要我开口,要多少他们都给,可我就是不想回去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干脆继续走下去”,他说,“这条路的确难走,尤其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等待和担惊受怕,最折磨人了,我只盼着自己别像其他人那样疯掉”。有人疯掉了?“反正精神不正常的比正常的多得多”,他叹了口气。

C很希望能通过难民申请,似乎更多源于“人生中的第一次独立做决定”,他想通过表达自己混得很好来证明摆脱家庭干预的成功。

你记着,每个难民都是一本血泪之书,他说。

为什么不常来这边呢,我还以为在海外的华人是很抱团的,我说。他摇摇头,“看起来抱团而已”,然后很神秘的凑近我的脸,在抱臂的怀里伸出小指,扫着周边,“你听听,感觉到什么没?那些家长里短的热络背后,有一种东西,那就是你支……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不,是幽灵的加强版”。

那是一种用厚重的笑容包裹起来的恐惧声波,它夹在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隐藏在亲切的家乡话碰撞出的噼啪声的背后,寒气逼人。“你支的很多东西在这边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强化了、浓缩了,包括虚情假意”,他说,指着桌上一瓶康师傅冰红茶,“就这东西,我看着就紧张,浑身鸡皮疙瘩,华人餐馆和超市到处都是这东西”。

其实可以去西餐馆的,我向他解释自己的口味很国际化。他摇摇头,“你以为去西餐馆就能感受宾至如归了?乃已无(naive)”。

他是对的。在这里活得最辛苦的恐怕就是这些拼了命的逃离中国后却又难以融入西方社会的华人,他们处在夹缝中,一边儿看不起那些骄傲于“祖国崛起”的自干五华裔同胞,另一边又被西方人统称为“中国人”。

经常有欧美国家的媒体报道,中国留学生大多自娱自乐,很少能融入当地社会的活动。C 说,他依旧难以理解白人的幽默、找不到笑点,在当地人群体内很尴尬。他的英文很好,口语流畅。如果是英语不好的华裔呢,又是怎样找归属感的?

“很多人出来之后反而比在国内时更‘粉红’了”,C说,叹了口气,“一群提不起来的壶。留在你支等着做炮灰多好,那种人就不该出来”。

顺便又听到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 “Go Back to China”的涂鸦有可能是中国人搞的。

意识形态生意链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喝起来,老板又端过来几瓶啤酒,用浓郁的广东口音说着:“免费,免费”,和刚才我报老陈名字时收到的表情一样。我有些不解,问C:“你们认识吗?”他则神秘的笑了下,说:“这是学生会的面子”。

曾经听过那个神秘的华人学生会之大名,在媒体报道中似乎是伴随着间谍质疑和干预自由国家教育制度等行为的事件出现的,没想到还和这些免费啤酒有关。C把从美国来度假的M介绍给我,说美国那边跟这边儿的学生会状况“一样一样的”。

M 告诉我,很多华人的英文其实并不好,他们是高度依赖中文媒体平台和社交网络的,Facebook 和 twitter 都少有人用,华人学生会的官方账号就在微信。

学生会媒体平台和一些很没水平的华文媒体就是这些人的全部精神食粮,而学生会的公众号更是个来钱的好门路,据说很多华人超市和中餐馆都抢着去找他们登载广告,那位老陈就在学生会里工作,据说还被中领馆“接见”过。这就是为什么报老陈的名字可以昂首挺胸横扫中餐馆,还有免费啤酒喝。

广告能不能给登是要通过严格审查的,政审,有传说老板甚至需要会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有得到证实。我很惊讶,美国那么多媒体,为什么非要在中国微信一个小小的公众号上刊登广告呢?M 说,“那也是学生会的威力”。

一方面中餐馆和中国超市的主要客户群是华人,这些华人很自闭,难以融入当地社会,英文也差劲,于是商家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刊登广告是最佳选择;另方面就是,如果商家老板明确反对中国政府,而其他媒体给他的店刊登了广告,学生会就会立刻组织起舆论攻势,把那家登广告的媒体批成反华敌对势力、或者无耻汉奸,并断绝合作。

“也有不信邪的、不鸟学生会的华人老板,生意嘛也就不追求兴隆了,最多能吃饱”,C说,“我佩服那种有骨气的人”。他告诉我,今天来吃饭的人都没有明确加入学生会。

据说学生会的资金来自中国,不管是给市政厅门口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拍摄视频,还是参加抵制中国政府不喜欢的人的游行(比如流亡藏人精神领袖达赖喇嘛尊者),好像都有补助可以拿,要是写篇“祖国崛起”的文章,能拿到比一般媒体更高的稿酬。据传把学生会写在简历上还更容易找工作,很可能指的是回国找工作的人。

“人们不会发表不同意见,倒不是舍不得那份盒饭,这些学生的家属都还在国内呢,你懂的”,M很遗憾的摇摇头。

中餐馆、华人商埠、本地华人平台、华人学生会、中领馆,好大一条意识形态生意链。

海外中文媒体除国际大型媒体的中文版之外,其余大多不怎么专业,以假新闻、八卦和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博眼球,更重要的是,这些中文媒体经常作为中国政府实施“大外宣”战略的重要武器。

中国政府近年来一直在大力推进中国在国际上的“软实力”,海外华文媒体被认为“肩负展示中国文化软实力的重任”,中国也通过大量投资,积极在海外扩张中国媒体的影响。大陆媒体在报道中经常出现“据外媒”的字样,其中不乏上述“山寨外媒”,另也有“亲中外媒”和“自我审查表现良好”的海外媒体,借其口为当局代言。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有多少外媒为中国说话、或持有亲中立场,而是,在新闻受到严格管制的中国语境中,批评的声音被系统性地挡在了门外。

不会鉴定媒体专业性的海外华人,又无法摆脱中文信息内容,于是他们即便生活在自由国家,却依然接受着中国政府的控制思想。

C指着我说,“你支已经完了,彻底索多玛了,你们这帮人都应该出来,留在你支就是炮灰的命”。

“我是辛德勒”

聊了这么久,几个人第一次异口同声对我说的话就是这句:“你也赶紧出来吧”。

“这边那么多优惠政策,不用白不用”,C说,“你就先办好签证,然后上网上骂几句中国政府,直接骂街最好,然后等着行政处罚,拿到这些处罚通知书后马上跑。如果被扣护照的话,可以偷渡缅甸,从缅甸可以购买去泰国的合法手续,再从泰国逃亡第三国。其实你最好现在就跑,趁着护照没被没收”。

C们很不理解那些想留在国内“做点什么事”的人的想法,他们认为在中国已经做不成任何事了。我不理解,事实上还有很多能人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选择留下来改变这个国家,与恶势力对抗。但一众人纷纷复议C的观点。

“我敢打赌,周围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对去年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半点概念”,M说,“但他们的开心指数绝对比咱们高,唯独几个反川普的美国留学生,只关心川普的移民政策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在美就业,结果拿到offer的人,马上就对川大大没有微词了,你信不?这都是知识贬值造成的,正因为知识在互联网时代触手可得,所以人们才懒得学习。供过于求,不过是价值规律罢了……”。

他们告诉我,以一种炫耀的口吻说,近期又有几位过来申请难民的中国人,不同年龄的,从50后到90后,还有在中国找不到工作的残疾人,“现在我什么都不上心了,唯一的使命就是把你们这群明白人全弄出来,咱们一起在这边吃着福利、喝着威士忌,欣赏你支怎么完菜”,C说,一脸的雄心勃勃。我不明白他指的“明白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M也是同样的态度,他认为我的想法不可理喻,“你都吃不上饭了还关心中国的未来呢,傻不傻,你关心的那些人根本配不上你挨饿,知道不”,他说,“吃救济有啥丢脸的?多少人拼命跑出来吃救济呢,比起做中国人来,吃屎都是光荣的”。

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跑去海外生小孩的中国人,在微信群里晒领取的纸尿片、牛奶等救济品,还有群友们那些啧啧赞叹的表情,一阵五味杂陈。

贫贱不能移,我笑着摆摆手。他们更不同意了,“一次机票钱你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出,出不起我跟朋友们商量借钱给你。你总以没钱为理由,说明你还没体会到非洲那些真正难民的滋味。九死一生坐船逃出来,还马上会被送上去巴新和瑙鲁难民营的飞机。不过难民营出来就能给你个临时保护签证”……

“真正的难民”,这个说法很奇怪,难道你们不是真正的难民吗?这句话遭到了冷场,几个人开始闷头喝酒,片刻后 C 慢悠悠的说,“你还是没饿透啊,等你饿得两眼发黑时就能想明白了,为什么关心政治是没出路的”。

这番话和他在网上说的一样,聊了这么久,他一直在游说我移民。C已经卸载了twitter和Facebook,彻底离开了社交媒体,用他的话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那些只会喊口号的人能有什么用?”他摆出一副鄙视的表情,“再说了,他们在网上匿名喊,喊痛快了一关机就继续跟党建设社会主义去了,你可倒好,当真了,结果在现实中也吃不上饭……你是冤大头啊”。

C 们曾经也是网上那些“只会喊口号”的人群中的一员,而且喊了很久,但只是为了给申请难民加分,据说移民官员是要查看社交媒体言论的。也因此,他们交上了很多异议派网友,其中包括我。“你不一样”,C指着我说,“你的问题在于太含蓄,网上发个言还总想着深入思考,思考没用啊,直接开骂才能显得你立场坚定、才能在移民官那儿加分。你申请一把难民就明白了,理性是一文不值的”。

几位“过来人”纷纷献计,他们嘱咐我千万别让自己冷静,要坚持悲情主义大原则,能嚎啕大哭才好,“如果移民官员问你一个学心理学的人心理素质一定很好吧,你要赶紧否认,申请难民最怕心理素质好的,因为那样一来你就不符合恐惧这个条件了……”他们说。

必需恐惧,培养恐惧,保持恐惧。这似乎就是他们与周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原因,但也无奈,如果不能在面试时表现出足够的恐惧,想来很难被通过。

“我拼命渲染只有中国最惨,其实还是很有帮助的,能够增强我在这边的满足感”,C直言不讳。他玩弄着车钥匙,似乎在思考这顿已经持续了两个多钟头的饭局,究竟耽搁了几趟Uber的生意,眼神中掺杂着一抹不甘心,“我可是名牌大学的硕士”,他说。

他不停的表示自己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要是有人问我支不支持特朗普,我肯定说支持,特朗普那种人不是跟你球很般配吗?”他指的是欧美右转。我提醒他,我们现在只是离开了中国,并没有离开地球,他不接我的话,自顾自的说:“你不能下半辈子都坐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自己给自己讲道理,因为没人会听啊。民主也克服不了周期性的反智……你还准备在社交媒体上混吗?混多久?把自己这辈子都浪费在劝导那群玩了命想自杀的人?!”

情绪疏导难道不是心理学的职责所在吗?他的话前后矛盾,一面是对政治关注的鄙夷,一面却是希望把更多中国人拉出来,就如一面痛斥“索多玛的你支”,一面感怀父母亲情、家庭温暖,似乎,其中一面只是另一面的特殊表达方式。

“你得抓紧时间了”,C说,“如果今后中国难民潮全面爆发,基本上所有中国来的申请资料都会被无限期积压,最终就只有留学生才能申请难民了,那不是不可预见的未来,到时候可能旅游签证都不给批,你就彻底完了……发了财再移民肯定是来不及,但你现在移出来能保证吃饱肚子”,他用筷子敲着桌面,一本正经:“我是辛德勒,我们都是”。

尴尬的身份认同

几个人不停的分享经验给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他们说可以指导我申请签证、入关时注意什么、入了关后写材料的技巧等等,M 说,“虽然我们强烈劝你跑,但你自己也得想清楚,你这种情况的材料需要详细讨论,因为你面试时估计会被问比较多的问题,比如你前两年频繁出境的时候为什么没在欧洲申请难民等等这类问题,很可能就是你的难点。但我们都有办法说过去,只要你足够悲情,千万别像网上那般淡定就行……”。

我听得一头雾水。做了七八年的媒体,从没有申明立场的习惯,那是违背新闻原则的;虽然是心理学专业,也研究过悲情主义、表演型人格,但只能对其分析,却很难学出来还要学的像。他们教我说,“要充满仇恨”,时刻保持一种“中国是地狱、已经没救了”的心理状态,要先彻底放弃反抗还有希望的心思……倒是他们这番话勾起了我的悲哀,想起那些还在国内奋力挣扎的人,心痛不已。

一位女生忽然插话:“他不是未婚的吗”,指着我,“哈哈,你有救了”!

我是未婚,而且是不婚主义者,我的Facebook的个人简介里面就是这样写的,C让我赶紧改一下简介,说他们可以帮我在这边找一位有身份的姑娘办“假结婚移民”。我以前听说过这种事,但没有深入了解。据说假结婚的花费相对高一些,“配戏”的对方、移民律师、中间人,都要用钱打点。

“没准儿还能弄出真感情呢”,C似乎是在开导我,他告诉我以前有过弄假成真的事儿,“看你的运气了。小伙子长得不错,要对自己的颜值多点信心”,他说。

我有些尴尬,结婚是庄重的承诺,怎可戏言……他们笑我想不开,“你觉得在你支的那些结婚有多少不是交易?这是物质主义时代,还有什么不能拿出来卖的?关键是要卖得值,一张结婚证换个自由公民身份,还不用你买房、不用看丈母娘脸色,多划算的事儿”,C说。

“如果是真爱那该有多好……”,刚才那位姑娘满脸的憧憬,就像在回忆一件街边名品店橱窗里展示的豪华连衣裙。几位男士开始转向她,“你们女人嫁个白人男似乎容易得多,华人男要想娶白种女人可没那么容易”。这似乎是个规律,早前经常见人谈起,被猜测了很多原因。但为什么必需是白人呢?

白人大多是有社会地位的,他们告诉我,流露出些许做为华裔的自卑感。中国两个字就写在每个华裔的脸上,中国的国际形象就是他们在当地人眼中的样子

“我从来不参加华裔抵制种族歧视的活动”,M说,露出厌恶的神情,“那些热衷于这类抵制活动的华裔大多是国内称之为小粉红的,也有的不是,但他们的意识很容易就会滑入‘做为中国人的自尊’那个角度上去了,我嘴笨,根本无法和他们理论清楚”。

身份是社会建构的, 人产生身份和认同都在一个特定的社会情境中间。中国似乎不能——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不能——塑造出一个具有广泛吸引力的“中国人”身份认同,已经转向宣传民族主义的政府,反而越来越难以将国内各种不同的声音团结在一起。中国无法向世界展示自己可以做到开放、包容和民主。

在一个威权国家里,人们不能参与到国家的任何事务中间去、不能决定国家的未来、也不能对这个国家的工作人员有任何有效的监督。“中国”只是一个政权的概念,人民与这个政权距离非常远,而且越来越远。中国当局近年来使用各种作秀方法推行所谓的“亲民风格”,但越是如此,这种距离感就越是强烈。

那么西方社会呢,需要多久才能在这边建立起与原住民平等的社会地位,一代人?“要几代人吧”,C说,“你想得太远了。我们现在,这个饭桌上,就是个独立的民族,不管你给它起个什么名字,但肯定不叫中华”。

真的可以吗?我相信,如果华人有民族主义,那种真正能产生影响的民族主义,只能是建立于体制之外的,它有望与体制对抗。关键在于,组成它的人们需要有拖垮整个政权的勇气。

逃离中国

中国大陆人移居国外的形势已不同于过去几十年。上世纪80年代,中国学生开始出国,其中许多都在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留在了西方国家,因为那些国家主动为他们提供政治避难;上世纪90年代,外出淘金的中国移民付钱让“蛇头”把自己带到西方去,他们有时会搭乘货船,比如1993年在纽约市搁浅的“金色冒险号”(Golden Venture),这一现象当时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过去30年间,中国中产阶级的形成和壮大似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加速度进行着,这一群体越来越缺乏对未来、特别是子女的未来的安全感,于是更多选择移民,要么通过投资项目、要么通过送子女出国留学,寄希望于获得一个长远的立足点。2016年11月的民意调查显示,85%的中国中产渴望移民。

另一方面,根据2016年联合国发布的统计数据,在过去13年中,中国人在海外成功申请难民的人数一直稳居全球前20名,去年中国人申请难民的人数为五年前的五倍多。有分析人士认为这是中共政府持续打压异议人士、人权律师、人权活动家的结果,但这不是全部原因,具体原因是非常复杂的。本文也只仅仅是窥见了其中一个微小的侧面。

联合国2015全球移民报告显示,全球国际移民人数在2015年已达到2.44亿。移民输出国排行榜中中国列第四,有1000万人移民。

加拿大移民部数据显示,从2013年起,中国就是加拿大的第一大难民来源国,而且每年的申请人数不断上升,到2015年总计收到1,738中国难民申请案,2016年前三个月内就有391个难民申请案;澳大利亚移民和边境保护局发言人表示,2015年同意146名中国人的难民申请;根据德国联邦移民与难民管理局的数据,就有382名中国人递交难民庇护申请,2015年共有553名中国人递交难民申请;法国2012的难民报告数据指,有2035名中国人递交避难申请……

根据美国国土安全部的统计,2012财政年度,来自中国的移民在美国移民法庭申请庇护的人数占206个国家或地区申请总数的25%;2014年获美国批准难民庇护最多的是中国人,其次是来自政治动荡的埃及,以及遭到战争蹂躏的叙利亚;2015年中国仍是美国寻求庇护的最大来源国,总计有15,100件申请案。

2015年,华府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发表的报告估计,2012年非法居住在美国的中国公民人数总计有21万。 美国学者分析指,中国移民非法进入美国的方法有很多种,约五成不是跨越边境,而是以合法的方式如旅游或商务签证进入美国后逾期居留。

美国国务院规定,每年亲属移民及职业移民的配额,每个国家获分配7%,即25,620人,而2015年11月中国大陆出生仍在等待名单的人数为260,265人,也就是说,不接受新的申请案,这些数量至少要10年才能消化。 这意味着合法渠道进入美国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因此有些中国人只好利用非法途径。

盖洛普(Gallup)民调机构在2012年公布的调查显示,中国想要移民至美国的人有2200万人,为全球之冠;2016年11月,胡润研究机构和汇加顾问集团(Visas Consulting Group)公布的调查显示,60%的中国富人计划未来3年内在海外购置房产,调查对象为资产达150万美元的中国富人(目前中国此类人群的数量约为134万人)。调查显示,约80万人中国富人计划在海外投资房产并移民外国。

很多没有能力移民的中国人也在想尽办法把孩子生在国外,让下一代摆脱中国国籍。调查显示,近年来有越来越多中国的富裕家庭赴美生子,跨两国的月子中心数量不断增加。2016年估计有多达数万中国母亲在美生子,美国已成为中国生育游客最热门的目的地。但同时,美国人投诉在居民区非法开设的月子中心,执法机关查处、关闭这些机构,导致一些赴美生产的孕妇被遣返的事例时有发生……

逃离中国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和理由,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选择了“逃”,而不是正面反对,联合起来与恶势力抗衡。这和他们中一部分人所鄙视的、“只会上网喊口号的国人”,并无区别。也许,他们认为逃离中国就是“反抗”,“去中国化”就是战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离去的人是“看明白了一些问题”的人,但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去了,没有回响,而那些感觉自己难以逃离的人,大多也只能依靠白日梦来自我安慰。然后呢?

做为一个世界主义者,我信仰文化借鉴对人类发展的正面作用,流动胜于封闭、混血优于同族。但一个人应该在非母语的国度中获得理解,应该追求在流亡的过程中获得归属感,虽然这是极其困难的。

归属感意味着你需要和自己共同生活的人产生默契,让周边人不仅能听懂你的语言,更能意会你的言下之意。在当下这个复区域化被激发的时代里、新民族主义高涨的全球生态中,夹缝里饱尝孤独的中国难民,或许还需要辛苦很长一段时间。

(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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